石碇是台北县山谷中的小地方。出台北，经深坑、土库，有条依山傍溪的公路直通到这里。公路很窄，探头车窗外，能听到崖下淙淙奔流的溪水声。湛蓝的涧水，伴着对岸葱绿的山峦，虽然在阴雨蒙蒙里，还是那么苍翠可喜。
石碇就坐落在这山溪的源头。一条不算街的小街，沿着溪流搭建着，的确是搭建的，因为临溪的房子都从溪底用石柱撑住。那条小街上家家的屋檐相连在一起，走在街上仿佛是走在人家屋里。
有两座石桥贯串了涧溪两岸的人家。公路辟到桥边就终止了。后来知道在北宜公路还没有开通前，这里是台北盆地和兰阳平原货物的转运点；现在虽然繁华外移，显得有些苍老，所幸除了一些电视天线世纪的污染，依旧保留着过去的古朴。而且在这个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地方，留下了这么个小村镇，颇有几分野趣。
跳下车来，仰观四周的山，俯视临流的溪，心想：有这样的青山绿水，定有好茶。尤其是这一带又是包种茶的产区。对于吃茶，我虽不能说上嗜好，但很固执。不知从何时开始，我爱上了这种包种青茶。
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改变。每逢离开台湾到外地去，总是先带一斤自用。喝得差不多的时候，再由家里寄去。也许因为这种茶还没有焙过，带有种自然的香味，喝起来苦里蕴着些微甘。泡起来茶叶碧青青的，茶水黄澄澄的，在观感上也是种享受。
最初，因为太太家住宜兰，我喝的是宜兰武荖坑的包种青茶。据说武荖坑的溪水是台湾省内最好的。后来她们家搬到台北，只有偶尔路过时买些，但慢慢觉得越喝越不对味。
去年暑假，我再游横贯公路，归来时经苏花公路过宜兰，顺便参观北回铁路，看看“大约翰”挖山洞。途径武荖坑，才发现近年这里设了个水泥厂，山林溪水蒙上一层苍苍的白灰，已经无法再看清原来的山水，武荖坑的茶也随着变质了。
一度我住在新店。新店是产文山包种茶的地方。公路局的广场边有家自制自销的茶庄，老板大概四十岁光景，胖胖的，平时不大爱讲话，因为我常买他的茶，成了老主顾；后来搬了家，过了很久到新店，又去他家买了一斤茶叶，他像多年不见的老友，一把拉住我的手，谈个不休。新店的茶和这家茶庄的老板一样，很有味道。
这次到石碇，虽然我想这里会有好茶叶卖，但是在那条小街上来回走了几趟，却没有找到卖茶叶的。于是只好问一位路过的中年妇人，她笑着说：“有啦！”把我带到一个小饮食店的楼上，她又匆匆下楼去了。
这个小饮食店也建在溪边，室内有三张八仙桌，每张桌子配着四条长凳子。这种陈设在城市里已不多见，我拣了靠窗的一张坐定，窗外溪水潺潺，更有迷蒙的雨，觉得此情此景该有酒。就叫店里切了盘猪头肉，煮一碗豆腐汤，外加一瓶从隔壁杂货店买来的竹叶青，自酌自饮起来。
不一会，那中年妇人带了一位背着大布袋茶叶的老人上楼来。那老人把口袋放下，没说话就抓了一把，转头走到这屋子的一个角落里，打开搁在那里的煤气炉，又在旁边缸里盛了一壶水，烧煮起来，水很快就滚了。他又取了两个饭碗，走到我桌边，把手里的茶叶放在一只碗里，倒下滚开的水，把碗里浮起的泡沫倾倒在另一只碗里，然后再加水冲泡。
最后他拿起汤匙，在碗里舀了一匙，自己品尝一下，点点头笑笑，把汤匙放在另一只清水的碗里，洗了洗交给我。他静静地站在那里，注视着我。我喝了一口，也点点头向他微笑。接着他对我愉快地大声笑起来。仿佛像自己创造的杰作，已经引起别人共鸣那样愉快地笑着。
我请那位老人在对面坐下来，他用浓浊的乡土声调，向我解说他袋里茶叶制作的过程。顺便又向袋里抓了一把，送到我手里，让我放在嘴边轻轻地吹，然后再细细地闻，一阵淡淡的清香随着飘散开来。
我笑着指着杯中绿里带黄的竹叶青，碗里的茶，说真香真香，这茶和酒一样香。说着说着，我为那老人酌上一盅酒，他一饮而尽，我又为他酌上一盅。我们喝着茶，饮着酒，他慢慢地向我叙说这里的旧时事，我竟忘了买茶，他也忘了卖茶，只像一双久别又重逢的忘年朋友，不停地谈论着。再也不管窗外暮色已在溪水奔流声里升起，还有那山风吹斜的细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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